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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格兰史︱大卫·休谟之死

2020/05/1915:13

葬礼那天下暴雨,休谟被葬在卡尔顿墓地。他在遗嘱中说:“可以在我墓穴之上建一座墓碑,但其靡费不可超过100镑。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和生卒年即可,其他任由后人评说。”

“昨天下午四点钟左右,休谟先生停止了呼吸。”1776年8月26日,大卫·休谟的医生大卫·布莱克在写给亚当·斯密信中写到。一天前,也就是8月25日下午4时许,苏格兰著名哲学家、历史学家大卫·休谟在爱丁堡圣大卫街家中去世,享年65岁。

皇家一英里大道上的休谟雕像

最后的四年

休谟得病,由来已久。据欧内斯特·莫斯纳著(周保巍译)《大卫·休谟传》记载,从1772年开始,大卫·休谟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。壮年时期的休谟饕餮贪杯,大腹便便,生病后,他在一年内体重下降了70磅。除了体重下降外,他开始出现夜里高烧、严重的腹泻和内出血。到了1776年,这种症状表现日益明显。那年4月,布莱克医生在给斯密的信中写道:

“几年来,他的健康状况是一年不如一年,不过始终是小病,发展缓慢。但大约12个月前开始,病情的发展加速了。他身体不适之一是始终有高烧的感觉,主要是晚上,不过也是外源的,没有因为发烧引起体内疼痛、精神不安或者口渴……还有一种病在伤害他的身体,我担心难以根治,这就是腹泻再加上腹绞痛,我以为是内出血引起的。他生来就常常患有腹泻,发作的时间相当定期,而且还有相当长的痔疮出脓史。不过,腹泻是越来越频繁了,现在每周三四天就有一次。一旦腹泻,他便大量出血。从血色的以及腹绞痛部位来看,这出血必然起因于肠的某些较高部位。每次腹泻、出血后,他的身体都大为虚弱,看上去就像得了一场重病。”

不仅医生观察到休谟病情急转直下,休谟也知道自己恐怕来日无多。1776年1月4日,休谟写下了个人遗嘱。4月18日,也就是在他动身前往伦敦的前三天,他撰写了《我的自传》,在这部对自己盖棺定论的传记中,休谟这样回忆道:

“1775年春,我患上了肠胃症,那种症候在一开始并不曾使我惊恐,不过我想它嗣后成为致命的、无法治疗的病症。现在我料想死亡是极快的了,我倒没有因为我的疾病受了什么痛苦;更奇怪的是,我的身体虽然很虚弱,可是我的精神从没有一刻消沉。因此,假若要我指出我一生中哪一个时期是我最愿意重过一次的,我一定会挑出这一段晚年的时光。我的研读仍似以往那么热烈,我的谈笑仍似以往那么快乐。”

对生死,这位哲学家看得很淡。在最后半年间,他忙着校订自己的《英国史》、随笔和论文,尤其是那本一直未能出版的《自然宗教对话录》,他还如饥似渴地阅读友人们新出版的书籍。从表象看,似乎与往年并无太多不同之处。他似乎正在安静地等待死神降临。

然而,伦敦的好友们不甘心这位哲人就此逝去,他们苦劝休谟前往医疗条件更好的英格兰治疗。尤其是身在伦敦的约翰·普林格尔爵士,他从1745年辞去爱丁堡大学的教职,此时已经是英国皇家学会的主席,他写信给休谟劝他去伦敦,“看看我到底还能为您做什么?”

经不起这番苦劝,休谟决定开始自己的英格兰之旅,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旅行。对于这场旅行,休谟告诉斯特拉恩,“我明天就要坐邮车去伦敦了。但是,能否顺利抵达尚是一个未知数。这将是一次缓慢的旅程。”

最后的旅程

1776年4月20日,休谟开始了自己的英格兰之旅。

出发两天后,休谟抵达了莫佩思。在这里,他偶遇了剧作家约翰·霍姆和亚当·斯密,两位都是为探望休谟,从英格兰专程赶来的。三人相遇后,亚当·斯密继续北上,照顾在苏格兰柯卡尔迪的母亲,约翰·霍姆则陪同休谟继续南下。一路上,休谟有说有笑,他甚至不介意拿死亡这个话题开玩笑。例如,他说自己此番去伦敦,只是为了取悦他的朋友,他们每个人都会让他折寿一个星期,他们对此负有责任。休谟还淡淡地提起,自己已在卡尔顿公墓选择了一块墓地,从而实现他本人更希望埋在国内的夙愿。

一路上,休谟一改之前的饕餮,餐食很简单:晚餐只是一个鸡蛋,除了喝水,不沾其他饮料。只身一人时,他仍手不释卷。人多时,他也偶尔玩会儿牌。就这样,在10天后,他们一行抵达伦敦。

在抵达伦敦后,约翰·普林格尔对休谟进行了诊疗。他声称,休谟的病情并无大碍,只不过是肠梗阻而已,而治疗的方法就是去英格兰西南部的巴斯泡温泉。在经过几天的休整后,休谟一行开始向巴斯进发,开始温泉治疗之旅。另一位医生约翰·古斯塔德博士接手了他的治疗。据他诊断,休谟既不是爱丁堡医生认定的腹绞痛,也非伦敦医生诊断的肠梗阻,而是胆汁失调,其治疗方案仍是温泉疗法。医生的话点亮了休谟康复的希望,在写给亚当·斯密的信中,休谟写道:

“从您亲眼看见的我的身体情况来说,或从我自己的爱丁堡的朋友们对我的身体状况来说,你们刚才听到我说出的‘如果能再活几年’这样的话,也许会很吃惊。但是,我虽然不会像我们的朋友约翰所乐观估计的那样活那么长,可是我感到在旅行中身体好了很多。但愿巴斯的温泉及随后的旅行能使我恢复健康。”

巴斯温泉曾经抚平了千年前罗马军团疲惫,如今能否让苏格兰哲人起死回生呢?答案是否定的。因为仅仅一个月过后,斯密在6月16日写给休谟的信中写道:

“听斯特拉恩先生来信说,没过多久,巴斯温泉对您就不像开始那么合适了,我深感不安……我想,对您说来,巴斯温泉也许从来没有奏效过,您有一段时间持续见好,也许就在于您的旅行所产生的有利作用,当您开始利用时,这一有利作用尚未完全消失。您之前没有依靠它们,而是无视它们了。巴克斯顿温泉或许对您或许会有益一些吧?”

斯密还建议,除了在温泉治疗外,休谟应该到处旅行换换空气。每到一地,逗留的时间都不超过两个晚上,就这样度过夏季。

显然,休谟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在旅行中迎来夏季的到来。他的身体越来越孱弱,病势日渐沉重。在7月初,亚当·斯密都承认,“他的身体状况远没有我想的那么好。”

休谟回到出生地爱丁堡,开始平静地等待死亡。

休谟颇具异域风情的画像

最后的嘱托

在英国历史上,1776年的确是不平凡的一年。这一年,北美独立战争风起云涌,英国本土的学术界和思想界也是大事不断。在苏格兰,阿里莫勋爵和缪尔男爵相继去世,这都让休谟心生悲凉。

但是,也有好消息传来。那年春天,爱德华·吉本的《罗马帝国衰亡史》出版,休谟和吉本同为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。对于吉本新书,这位写下过《英国史》的前辈评论道:

“无论是就您行文的高贵和论题的深入,还是您学识的广博而言,我都必须给与大作同等的尊敬。而且我承认,倘不是先前曾有幸与您相识,那么,从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英格兰人之手,诞生出这样一部作品,将不免让我感到些许诧异……在近乎一代人的时间里,您的同胞自甘堕落,投身于野蛮而荒谬的党派斗争,从而将一些风雅之学全部抛之脑后。因此,我不已不再指望他们能创作什么有价值的作品了。”

从这言辞之间,看似在赞扬吉本,其实也表达了他对英格兰学界的失望。对于自己的苏格兰同胞,休谟的态度则值得玩味。三四月间,亚当·斯密的《国富论》付梓,休谟阅读后给斯密写信,喜悦之情洋溢在字里行间:

“写得好!真出色!亲爱的斯密先生:您的著作真的让我爱不释手,细读之后,我焦灼的心情一扫而空。这是一部您自己、您朋友和公众都殷切期待的著作,它的出版是否顺利一直牵动着我的心,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了。虽然要读懂它非专心致志不可,而公众能做到这一点的并不多,它开始能否吸引大批读者我还是心存疑虑;但是,它有深刻的思想、完整的阐述和敏锐的见解,再加上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实例,它最终会引起公众注意的。”

亚当·斯密和休谟被称为18世纪苏格兰学术界的双子星,这样文坛巨擘可谓不世出的。但更难能可贵的是,两人还是知交数十年的好友。在生命即将终结时,休谟想到把自己最后的心愿交给斯密完成。在1月4日的遗嘱中,休谟将斯密指定为自己的遗稿管理人,把《自然宗教对话录》以外的遗稿全权委托给斯密处理,并且希望斯密出版《自然宗教对话录》这本书。这本书完成日久,之所以一直没有出版,是因为好友吉尔伯特·艾利奥特爵士和其他朋友们曾警告,该书的出版肯定会招致猛烈的攻击。现在,休谟重病缠身,出版该书已经迫在眉睫。在委托的书信中,休谟写道:“我们之间存在亲密无间的友谊,我也完全信任他会忠实地履行我遗嘱中这一部分的责任。”休谟还表示,会留给斯密200英镑,出版即付。

但斯密无意承担这一责任。约翰·雷在《亚当·斯密传》中分析道:“斯密反对以任何形式出版《自然宗教对话录》,不仅有一般的理由,而且还有他个人的考虑,即担心出版此书招致人们的攻击,影响自己的前程。”得知好友不想出版此书后,休谟曾一度想亲手出版该著作,但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。8月7日,他在遗嘱中补充了如下内容:把《休谟手稿》留给斯特拉恩,要他在两年内出版《对话录》和其他两篇违禁论文:《论自杀》和《论灵魂不朽》,此外还增加了一个附录,要求两年内如果不能出版这些论著,“版权就将归我侄子大卫所有,他将负有他叔父临终嘱托出版这两本书的义务,并将为此受到赞许。”

最后的嘱托,就这样交到了侄子手中。

最后的时刻

尽管对人间还有那么多放不下的不舍,最后的一刻也终于来临。

多亏欧内斯特·莫斯纳编撰的《亚当·斯密书信集》,今天的读者们可以根据书信还原休谟生命的最后一刻。大卫·布莱克在给斯密的信中描述道:

“星期四、五之间的晚上,他的死亡将至已呈明显症状:浑身软弱乏力,并不时呕吐。去世前的最后几天中,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这种状态,接着是实在无力支撑,便再也没有起来过。直到最后,他始终神志清醒,没有表现出难忍的痛楚之感。他从来没有,哪怕是丝毫的焦躁情绪。而每有必要与周围人交谈时,他总是富有感情的。我认为写信叫您过来是不合适的;再说我已经听说他已在星期四或星期三着人要您别来了。已经很虚弱时要说话,他会很费力的。他泰然自若的死去,这在我们是最大的宽慰了。”

这位苏格兰伟大的哲人溘然去世。去世第四天,他的葬礼在爱丁堡举行。据《大卫·休谟传》记录,葬礼那天,暴雨如注。按照遗嘱,休谟被葬在卡尔顿墓地。遗嘱还说,“可以在我墓穴之上建一座墓碑,但其靡费不可超过100镑。墓碑上刻着我的名字和生卒年即可,其他任由后人评说。”但这一条并没有完全遵照。今天的人们如果前往墓园,我们看到的休谟墓碑貌似圆塔,颇为雄伟。

可有人知道,冰冷墓碑下,曾经埋葬着如此热情的灵魂?

休谟在卡尔顿公墓的墓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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