喝酒的理由

2019/06/1900:00

喝酒的理由

刘云霞

一

我们家爱喝酒的人不多，排得上号的恐怕就是在村里享有八大金刚之一美誉的幺爷了。我相信，一个爱喝酒的人，一定是有情趣、懂生活的人，幺爷也不例外。

儿时，秋收后的一天晚饭后，幺爷心血来潮，打着手电筒去刚收割的稻田里折腾了半晌，回来时挂在腰间的笆篓里多了几斤健硕肥胖的黄鳝。

“收获不小！拿去场上卖个好价钱，城里人喜欢吃这个，城里人嘴馋。”祖母瞧了瞧笆篓说。

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探头往笆篓里瞧稀奇，一脸崇拜：“幺爷，你好厉害哟！你是怎么抓的？”

“鳝鱼白天都是呆在泥里，到了晚上它们都会出来寻食，一般是靠在田埂，吃田埂上的小虫子，只要顺着有水的田埂寻找便是了。”

“这东西像蛇一样，你不害怕吗？”小孩子总爱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
“当电筒射着它的时候，它是不知觉的，有的还像死了一样，把它们抓起来就很容易了……都不要忙着睡觉去，看我给你们露一手，一会儿幺爷请你们吃夜宵。谁说的只有城里人才吃，好东西谁不会……美，抓点泡海椒和泡姜诶，多抓点，还多剥几颗蒜。”那几年，幺爷做苗圃生意，走南闯北见多识广。只见他一脸快活，一边跟我们说话，一边请祖母帮忙，一边忙着在一块长方形的薄木板的一头砸入一颗铁钉子。

一群小孩簇拥着幺爷，像簇拥着凯旋的英雄。

只见幺爷反转木板，使有钉子尖的那一面朝上，然后把手伸进笆篓里，捉出一条黄鳝把它的头穿透在钉子尖上，然后用一把小刀从头部到尾部刨开后，黄鳝的骨头和肉就分开了。幺爷把去了头部和骨头的黄鳝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，泡在盆里的清水里。

这时候，祖母已经把从坛子里抓起来的泡海椒和泡姜切好了。祖父还去菜地里掐了一把葱。

“加柴，烧猛火！泡椒鳝段就是要锅辣油多，要爆炒。”祖母在烧火，二叔、二叔娘、祖父、两个堂哥，还有我和弟弟，锅边围着一大家子老老小小，拴着围腰的幺爷像个技艺娴熟的厨师得意洋洋地大显身手。

不一会儿，一大盆爽滑酥嫩的泡椒鳝段上桌了，在橘黄的白炽灯光下冒着袅袅的热香。馋嘴的小孩子总是迫不及待，我们赶紧坐上桌子，慌着尝鲜。

“哦，对啊，你大还有一葫芦泡酒。”祖母说着，就踮着脚从里屋提出来一个酒葫芦，还拿出了几个待客时才用的羊角杯，一一斟满。

“好辣好辣！又烫又辣！”我们一边吃着，一边张着嘴哈气，还抬起手伸出舌头来扇风。

幺爷乐呵呵地看着我们抢食着他的杰作，也不忙着动筷子。他招呼着祖母和二叔二叔娘：“大，美，二哥，二嫂，你们也来尝尝。”桌子坐满了，一大家子围着热气腾腾的八仙桌。幺爷笑眯眯地给每人碗里夹了一条胖乎乎的膳段，然后端起酒杯来，低头嗅了嗅，然后抿了一小口，稍顿，闭了眼，随着喉结震动了一下，还听到了他很陶醉的吞酒下肚的咕咚声。然后，幺叔也学着我们张着嘴伸着舌头哈气。

“可不是？我们比城里人容易，城里人永远也尝不到这样的新鲜。大，二哥，喝酒，干杯！”幺爷提议着。

“哈哈哈，哈哈哈……”清脆的笑声在那个秋夜格外悦耳。

后来，我知道，那晚一家人喝的不是酒，喝的是趣，生活的新趣、雅趣、情趣，乡野的诗趣、妙趣。

二

父亲不喝酒，哪怕嘴唇沾一点，都会导致他的眼疾加重，但是也有破例豁出去的时候。

那一整年，为有一块晒粮食的坝子，父亲精打细算，一根扁担两只箢篼，颤颤悠悠地挑来乱石将屋檐下的自留地填高，铺上厚厚的一层土，夯实碾平，最后还要铺上一层水泥，再碾平。工序繁多，工程浩大，煞是艰辛。

秋收过后，幺舅匆匆赶完自家的农事，翻山越岭赶来帮忙。他来的时候父亲正弓腰驼背地提着笨重的夯石的两只耳朵，喘着粗气在夯实泥石坝子。他每提一次夯石，都要皱紧眉头咬紧牙关，再狠命把夯石向下筑时，父亲牙缝里都要不由自主地蹦出“哼”的一声，像有力的、有节奏的低音大号在独奏。大滴大滴的汗水像下雨一样从他的额头坠落，衣衫汗湿贴紧了脊背，费时费力不说，夯得还不平整均匀。

“你先歇会儿。一个人的憨包力是扎劲。”父亲招呼着幺舅，擦擦汗。

“刘大哥也歇会儿，太拼力气会伤身体。”都是庄稼人，下力气的活儿做得太多，那尊夯石有多重幺舅心中有数。

板凳都没坐热，幺舅就加入到了父亲的浩大工程中。郎舅两个，各自站在夯石一侧，一人握住一只圆钢耳朵，一起用力向上提，再重重筑向地面，走一步，夯一次。随着夯石落地，他们的嘴里同时约定俗成似的发出“哼”的一声。一个人的低音大号变成了有力的、有节奏的、整齐的双人合奏。

幺舅的到来，无疑是暗室逢灯，雪中送炭。十米长、五米宽的长方形坝子，郎舅两人争分夺秒，白天黑夜连轴干，扎扎实实夯过三遍，只用了三天时间。

父亲格外开心，特意起早去赶场买了两斤五花肉，打了一斤白酒，还称了半斤烤花生。他把五花肉加了粉条炖得熘耙。父亲实在，虽然一脸感激和热情，也不善于用语言表达自己。席间，他把酒倒在一只土碗里，推到幺舅面前，只是说：“慢慢喝，不拘礼。”

幺舅本分，盛情难却，端起碗来喝了一口，又把碗推回到父亲面前。他也不会花言巧语，只说：“刘大哥也喝点酒，喝点酒解解困。”

于是，也没多的言语，他们你一口我一口，一边剥着花生，偶尔夹一筷子五花肉。不一会儿，不胜酒力的父亲就面红耳赤，头晕目眩，醉得趴倒在桌子上。

后来，我知道，父亲喝的不是酒，是感恩。幺舅喝的也不是酒，是情义。

三

律师是一大学教授，毕业于武汉大学，是法学和经济学双料博士，曾去哈佛做过访问学者，与他相识是经人介绍，是不得已的苦衷。

南国早春的上午，下了飞机，律师已在出站口等候多时。此前作为原告家属，与律师就我弟的案情做过多次线上沟通，但是因相距遥远从未谋面。就在那个机场的出站口，四目相对的刹那，彼此一怔，不用自我介绍，都不约而同向对方伸出手去，缘于彼此都捕捉到似曾熟悉的意料中的神情：律师一脸探寻，而我则写满了掩饰不住的踏上伤心之地的悲怆。

一切从默然握手开始，一切从仅依靠面部的神情在芸芸众生就能辨别彼此开始。

从机场往开庭的法院还有两个小时车程，律师是专程来接我一同前往的。按理，他是我的委托代理律师，我是他的当事人，我们之间是雇佣劳动关系。但是，他驱车载着我满心的忧伤、满眼的哀愁、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时，某些角色在发生模糊而微妙的变化。作为律师，应客户委托尽心尽职，他希望我能提供更详尽的信息。作为朋友，他不忍反复撕开我的伤口。此前，他翻看我的QQ空间，知道我有多沉重的伤痛。汽车在长长的高速路上疾驰，一会儿拐个弯上到另一段道上。他的话题悠远绵长滔滔不绝，也不停地拐着弯，从自然切换到灵魂，从现实切换到理想，不停地打破着我的沉默、哀恸与孤独。

后来我忍不住多次回想，如果那次没有律师，从没独自出过远门的我将如何面对？

案情毫无悬念地以原告方胜诉很快结束。两年后，律师到成都办案。他通过QQ询问：“成都到江津有多远？”

“三个小时车程。”

“回南宁的航班要三天之后，我想去江津看看。”

“欢迎大律师。”

没有多余的寒暄，没有对簿公堂时的侃侃而谈声色俱厉针锋相对，言语也是小心的试探性的。于是他绕道江津，两天后经重庆坐飞机回邕。为尽地主之谊，我邀请他吃渝锅堂老火锅，并邀请了一帮才华横溢的朋友作陪。没有谁是做了充分的准备，朋友们对远道而来的律师朋友，表现出了真挚豪爽的重庆人的热情。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喝酒，无论男女，连我在内，频频举杯，痛快地豪饮，意犹未尽。火锅是沸腾的、地道的、火辣的，情谊是美丽的、真挚的、浓烈的，每一张含笑的面孔都焕发着健康红润的光泽。有朋自远方来，此番情境，酒未干，心已醉。江湖往事，注定的凡尘缘起，都沉淀在清冽甘甜的佳酿中。

突然，律师拿出手机说：“趁曲未终，人未散，容许我拍照做个纪念。”于是，大家再举杯，笑意吟吟，留下了短暂、坚固、持久而珍贵的一瞬。

此后，与律师朋友再无相见。

时隔四年之后，也就是去年春节，已辞去大学教授职务，并以52岁大龄拿到美国律师执业资格的律师朋友在朋友圈发了一组照片，是他在不同地域与不同朋友喝酒的场面，其中最显著位置的那一张就是江津渝锅堂的举杯相碰。重温那欢聚的一刻，我想到的不是酒，而是高山流水。

四

弟和我最亲。

儿子培培四岁时，被一辆标价昂贵的黄色挖掘机吸引，赖在场镇玩具摊前不走。

“咱不买，太贵了。”捏着钱包犹豫了会儿，我强行把儿子抱走。儿子挣扎着依然回头看着那心爱的宝物泪眼婆娑。

几天之后，弟弟得知此事，一句话也不说就抱着儿子上街了。回来时，儿子一脸开心，手里捧着的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挖掘机。弟弟还乐呵呵地拎着两瓶山城啤酒。

我提醒他：“看你，都没必要买吧？好几十块钱就这样被你白白浪费掉了，爸知道你乱花钱，不责备你才怪。”

“这话不对，姐，啥叫浪费呢？这不，培培不是玩得很开心吗？小孩子要的就是快乐。”

弟说得也是，儿子真是快活！我们微笑着看他坐在客厅的地上聚精会神地玩着那辆挖掘机，看他灵活地起落动臂、伸缩斗杆和转动铲斗，一脸沉醉。

“那你无端地买什么酒啊？既没客人又不是什么好日子？”